作者：王成军(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今天是2004年最后的日子，南京下了它第一场雪。站在南京大学27舍1606室阳台上，放眼西望，清凉山麓没有白雪；只有古南都楼顶上，还残留些碎银，似乎连日本看护妇的帽子，也不能比喻。尽管今年南京奇冷，但南京的雪就像我心中的梦幻一样，基本上是不过夜的。明天就是2005年了。我在南京的故事也叙述到第五年了。是继续漂泊在这让我体验了“南京宝贝”的欲望城市？还是远离诱惑到一个李清照去过的小城拼搏撕杀？着实令我这个向来是笑谈人生的中年男人，犹豫烦恼。为了完成一篇约稿，听完了刀郎的“2002年的冬天”。给从未谋面的“短信女郎”发了几个短信，我把目光投进了杜甫正生活着的大唐王朝。打开了《张巡传》。

　　张巡是抵抗叛军、死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市)的英雄人物，安史之乱起，他与许远坚守睢阳达一年有余。城陷后与雷万春、南霁云等三十六壮士同时殉难。又由于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的流传，张巡的名声远播至今。但是带着崇拜和景仰之情的我，当细读到下面的文字时，心突然凉得像南京的空气，几乎要窒息了：时许远为睢阳守，与城父令姚摐同守睢阳城，贼攻之不下。初禄山陷河洛，许叔冀守灵昌，薛愿守颍川，许远守睢阳，皆城孤无援。愿守一年而城陷，叔冀一年而自拔，独睢阳坚守。贼将尹子奇攻围经年。巡以雍丘小邑，储备不足，大寇临之，必难保守，乃列卒结阵诈降，至德二年正月也。玄宗闻而壮之，授巡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虑将有变。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曰：“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七?忠义下》)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文字是真实的。古往今来，杀人的被杀的事件多了去了。现如今我生活的这座据说颇有文化的城市就是一座“屠杀之城”。12月13号南京大屠杀的警报声刚刚走远，东王府杨秀清部下的上万具尸体仿佛还躺在夫子庙的街道上。可偏偏张巡大英雄的“食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最为关键和让我不可理解的是，张巡，你凭的是什么理由就可以去“食人”？

　　是的，在我们这个美好的世界里，只要有革命理由，你就可以去堂堂正正的去杀人。徐锡麟要“驱除鞑虏”，他就可以把子弹射向恩铭；蒋委员长要“剿共”，雨花台下鲜血流；布什要“反恐”，导弹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就是南京人拼命三郎石秀要杀人，也是有理由的：为自己洗去不白之冤！好吧，退一步说，张巡有感于将士们为国守城，经年乏食且忠义不衰，于是他献出二奶，杀了煮了做成“爱妾肉”，这是“大义灭妾”，理由充分。对这位没有名字的女人来说被吃也是可以有理由的。您已经跟着张巡享受过了幸福时光，现在巡让你死你能不死？然而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替也不愿替张巡“吃掉了三万商丘老小”找出理由！都说国家不幸诗人幸，我要说国家不幸无人幸。试想杜甫怀抱忠君爱国之心来到商丘，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官军要抓的是他，不是要他当兵，而是要他当“粮食”。

　　一代诗圣成了张巡将军的口粮。这样的恐怖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外有叛军攻城，内有官军捕杀，睢阳城，英雄张巡的睢阳城。简直是一座人间地狱城。可悲的是，吃尽了睢阳人的张巡与许远，居然唐而皇之的被移民来的新睢阳人立庙歌颂！据说如今的商丘市用纳税人的钱又造起了早已毁坏的双庙。那么可否想象未来的某一天，就是2020年吧，叛军来了，张巡市长愿意死守。情况会如何呢？那可是张巡市长建功保命的好时刻。那时的商丘市人口将有150万，够他与将士们吃到大唐官军解放日子来临的。史载：张巡被杀后二日，官军来也。那时，张巡绝对是活着的伟大英雄，说不定会被评为2020CCTV最有道德的年度英雄人物。

　　躲在南大冰冷博士后楼敲电脑的王成军却怒火中烧地想借问天下英雄一句话：您的盛名之下，谁的血泪在飞？我不敢说是项羽的那句诗“奈若” 死了虞姬，但我敢断定其本家项英枪杀妻子则是以革命的名义干了伤天之事。同理，鲁迅、郭沫若的被闲置在家的原配们何尝不是被英雄盛名遮蔽或牺牲的流血流泪的女人？身边娇妻在做饭，爱女在痛苦的作业间隙正一展歌喉。看看印度尼西亚海啸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十万，我陡然感觉这就是幸福啊，和平年代，能走出2004年尚且不易，假如我们生活在张巡的商丘时代呢？明天是2005年的元旦，王成军要关上电脑与妻子携手走在南京新街口的人群中。